1
大澤鄉的星火:陳勝吳廣與“張楚”政權的建立
公元前209年七月,一場罕見的大暴雨持續傾倒在泗水郡蘄縣大澤鄉。
這徹底澆滅了一支戍卒隊伍按時抵達漁陽的最后希望。
按照秦朝嚴苛的法律,“失期,法皆斬”——耽誤期限的九百名戍卒,將面臨被集體處決的命運。
在這生死存亡之際,兩個貧苦農民——陽城人陳勝與陽夏人吳廣,決定不再坐以待斃。他們以“王侯將相寧有種乎”的豪言壯語,點燃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農民起義的燎原星火。
陳勝與吳廣精心策劃了一場“天意”的表演:將寫有“陳勝王”的帛書塞入魚腹,讓戍卒們在吃魚時偶然發現;又在夜間點燃篝火,讓吳廣模仿狐貍叫聲呼喊“大楚興,陳勝王”。這些在今天看來粗糙的“神跡”,在那個蒙昧時代卻產生了驚人效果。
當陳勝、吳廣殺死押送軍官,振臂高呼“壯士不死即已,死即舉大名耳”時,九百名走投無路的戍卒紛然響應,斬木為兵,揭竿為旗。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農民起義——大澤鄉起義就此爆發。
起義軍迅速攻占大澤鄉周邊地區,隨后向陳縣(今河南省周口市淮陽區)進軍。
彼時,陳縣隸屬于陳郡(秦代無淮陽郡,淮陽為漢代郡名)。
公元前278年,秦將白起攻陷楚國都城郢,楚頃襄王遷都陳城。
秦朝之陳縣,就是昔日楚都陳城。
在陳縣,陳勝被擁立為王,國號 “張楚”,意為“張大楚國”。
這一國號的選擇絕非偶然——陳勝是陽城人,吳廣是陽夏人,這些地區在戰國時期都屬于楚國;隨同起義的九百名戍卒也大多出身原來的楚國地區。
陳勝以“張楚”為國號,明確表達了對楚國的認同與復興楚國的志向。
“張楚”政權的建立如同一顆火星落入干柴,迅速點燃了全國各地的反秦怒火。
短短數月內,“楚兵數千人為聚者,不可勝數”。各地紛紛殺死秦朝官吏,響應陳勝。陳勝派出的西征軍一度逼近函谷關,令秦二世驚恐不已。
然而,陳勝的“張楚”政權如曇花一現,僅維持了六個月便告失敗。究其原因,一方面是秦將章邯率領的驪山刑徒軍隊兇猛反撲;另一方面則是起義軍內部的分裂——六國舊貴族不滿陳勝這個“泥腿子”稱王,紛紛自立門戶。
陳勝最終死于車夫之手。
但大澤鄉起義徹底動搖了秦帝國的根基,為項羽、劉邦等后繼者鋪平了道路。
大澤鄉起義雖然短暫,卻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。
它不僅開創了農民起義反抗暴政的先例,更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啟動了楚國的復活進程——盡管陳勝本人可能并未意識到這一點。
這場始于大澤鄉的風雨,最終將席卷整個華夏大地。
2
江東子弟的復仇:項氏叔侄與楚國的軍事復興
當陳勝、吳廣在大澤鄉點燃反秦烽火的消息傳到江東時,一對叔侄在吳中(今江蘇省蘇州市)暗中積蓄力量已經時日已久。
項梁,這位楚國名將項燕的第二個兒子,自父親項燕兵敗自殺后,便帶著兄長(項羽生父)項渠的兒子項羽離開家鄉下相,來到會稽郡避難。
少年項羽曾發出“彼可取而代也”的豪言,顯露出不凡的志向。
如今,陳勝、吳廣起義的消息讓他們看到了復仇的希望。
秦二世元年九月,會稽郡守殷通見天下大亂,想借助項梁的力量自保。
卻不料,這給了項梁、項羽叔侄天賜良機。
項梁命項羽當場斬殺殷通,奪取郡守印綬,隨后召集舊部,迅速拉起了一支八千人的隊伍——這就是后來威震天下的八千江東子弟兵。
項梁、項羽率領這支軍隊渡江北進,先后攻下廣陵郡(今江蘇省揚州市)和下邳(今江蘇省徐州市邳州市),沿途收編零散反秦武裝,隊伍迅速壯大至六七萬人。
彼時,陳勝已死,反秦勢力群龍無首。
一位七十歲的老人范增向項梁建議:“陳勝敗固當。夫秦滅六國,楚最無罪。自懷王入秦不返,楚人憐之至今,故戰國時期楚南公曰‘楚雖三戶,亡秦必楚’也。今陳勝首事,不立楚后而自立,其勢不長。今君起江東,楚蜂起之將皆爭附君者,以君世世楚將,為能復立楚之后也。”
項梁采納了這一極具政治智慧的建議。
在民間找到楚懷王的孫子熊心,擁立他為新的楚懷王,建都盱眙。
這一舉措意義重大:一方面,它滿足了楚人對故國的懷念之情,使項氏軍隊獲得了正統性;另一方面,它也巧妙地將各路反秦力量納入楚國的旗幟之下。
正如司馬遷所言:“項梁然其言,乃求楚懷王孫心民間,為人牧羊,立以為楚懷王,從民所望也”。
擁立懷王后,項梁繼續西進,在東阿、濮陽等地連敗秦將章邯,聲威大震。
然而,勝利沖昏了項梁的頭腦,他在定陶輕敵冒進,結果被章邯夜襲身亡。
項梁之死使楚軍陷入危機,項羽、劉邦被迫退守彭城。
就在這危急時刻,項羽迎來了他軍事生涯的巔峰——巨鹿之戰。
章邯在擊敗項梁后,轉而圍攻趙國的巨鹿(今河北省邢臺市巨鹿縣)。
楚懷王任命宋義為上將軍,項羽為副將,率軍救趙。然而宋義在安陽滯留四十六天,企圖坐觀秦趙相斗。
項羽憤而斬殺宋義,奪取兵權,然后作出了壯烈的決定——只帶三日糧,誓與秦軍決一死戰。
項羽親率楚軍渡過漳水后,命令士兵砸碎炊具,鑿沉船只,燒毀營帳,每人只帶三天干糧,以示不勝則死的決心,此為“破釜沉舟”。
這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戰術產生了驚人效果:楚軍將士以一當十,九戰九捷,大破秦軍,殺死秦將蘇角,生擒王離。
當各路諸侯軍前來救援時,只見楚軍戰士“無不以一當十,楚兵呼聲動天”,嚇得他們“人人惴恐”。戰后皆膝行而前,不敢仰視項羽。
巨鹿之戰后,項羽實際上已成為諸侯聯軍的統帥。章邯在內外交困下率二十萬秦軍投降項羽。
然而,項羽隨后在新安城南坑殺二十萬秦軍降卒,只留下章邯、司馬欣和董翳三人。這一殘暴行為雖消除了內部隱患,卻使秦地百姓對項羽產生恐懼與仇恨,為其日后敗亡埋下伏筆。
3
沛公的崛起:草根英雄與楚國的政治延續
當陳勝在大澤鄉起義、項梁在會稽起兵時,在沛縣(今江蘇省徐州市沛縣)的一個小亭長正面臨人生重大抉擇。
秦朝時的亭長,相當于現在的鄉鎮基層治安官員。
劉邦,這位時年四十七歲的泗水郡沛縣亭長,奉命押送刑徒前往驪山服徭役,途中不斷有人逃亡。
按照秦法,失職者將面臨嚴懲。
面對這一困境,劉邦作出了與陳勝類似的決定——釋放所有刑徒,自己則逃亡芒碭山中,逐漸聚集起一支小規模的反秦隊伍。
陳勝起義的消息傳到沛縣后,縣令驚恐不已。
在主吏蕭何和獄掾曹參的建議下,縣令決定響應起義,并派人召回劉邦。
然而當劉邦率眾返回時,縣令又反悔了,還要殺蕭何、曹參,二人逃出城投奔劉邦。
在沛縣父老的幫助下,劉邦攻入縣城,殺死縣令,被推舉為“沛公”。
“公”是楚地對領袖的尊稱,劉邦以“沛公”自稱,表明他是在楚國的文化框架下起兵的。
劉邦最初的力量相當薄弱,僅有沛縣子弟兩三千人。他先后攻下胡陵等地,又還守豐邑,在秦軍與各路諸侯的夾縫中艱難求生。
與出身貴族的項羽不同,劉邦沒有顯赫家世,他的隊伍主要由沛縣故友蕭何、曹參、樊噲、夏侯嬰等基層小吏和市井之徒組成。
這種平民色彩既是他的劣勢,也成為了他日后能夠突破六國貴族思維局限的優勢。
陳勝死后,反秦形勢急轉直下。劉邦在經歷幾次戰斗失敗后,遇到了改變他命運的人物——張良。
這位曾策劃博浪沙刺秦的韓國貴族后裔,此時正率領百余名少年尋找明主。兩人一見如故,張良的加入為劉邦集團注入了重要的戰略智慧。
面對秦軍的反撲,劉邦決定投奔當時實力最強的項梁。
在薛城會議上,項梁確立了反秦聯盟的領袖地位,并采納范增建議,立楚懷王以號令天下。
劉邦在這次會議上獲得了項梁資助的五千兵卒和十名將領,實力大增。
項梁戰死后,楚懷王遷都彭城,重新部署反秦戰略。他作出了一個影響深遠的決定:命項羽北上救趙,而派劉邦西進攻秦,并與諸將約定“先入定關中者王之”。
這一安排看似平衡了項羽與劉邦的力量,實則暗藏玄機——項羽面對的是秦軍主力章邯、王離,而劉邦所面對的西路秦軍則相對薄弱。
劉邦沒有辜負這一機遇。
他采取張良的建議,避實就虛,從武關進入關中,同時嚴明軍紀,爭取民心。
當項羽在巨鹿與秦軍主力血戰時,劉邦已兵臨咸陽。
秦王子嬰出降,秦朝滅亡。
劉邦入咸陽后,聽從樊噲、張良勸諫,封存府庫,還軍霸上,并與關中父老“約法三章”——殺人者死,傷人及盜抵罪,盡除秦朝苛法。這些舉措贏得了秦地民心,為劉邦日后奪取天下奠定了深厚民意基礎。
當項羽率領諸侯聯軍四十萬抵達關中時,發現劉邦已先入為主。
鴻門宴上,項羽本可輕易除掉劉邦,卻因種種考慮放虎歸山。
隨后項羽屠咸陽,殺子嬰,燒秦宮,大火三月不滅。
這些暴行與劉邦的仁政形成鮮明對比,民心向背已初見端倪。
項羽隨后主持分封,自立為西楚霸王,王九郡,都彭城;封劉邦為漢王,王巴、蜀、漢中。
項羽說,“衣錦不還鄉,猶如錦衣夜行”,思歸故土之情溢于言表。
這種分封制實際上是戰國格局的復辟,違背了歷史走向統一的大勢。
而劉邦的漢國雖然偏遠,卻保留了完整的行政體系和軍事力量,為日后的反擊埋下伏筆。
從沛縣亭長到漢王,劉邦的崛起是楚國政治生命的另一種延續。
與項羽強調武力征服不同,劉邦更注重政治策略和民心向背。
劉邦始終在楚國的文化框架內活動——從沛公到受封于楚懷王,再到與項羽同為楚將。這種表面上的順從,掩蓋了他最終將取代楚國、建立新王朝的宏圖雄心。
4
楚漢相爭:兩種楚國復興路徑的對決
項羽分封諸侯后不久,天下再度陷入戰亂。
秦朝的暴政雖被推翻,但統一的秩序并未真正建立。
項羽試圖通過分封制維持霸權,卻無法解決諸侯間的矛盾。
而劉邦則在韓信、蕭何、張良等人的輔佐下,悄然準備著東出的計劃。
漢元年(前206年)八月,劉邦采用韓信“明修棧道,暗度陳倉”之計,突然殺出漢中,迅速平定三秦(章邯、司馬欣、董翳的封地)。
這一勝利的關鍵在于劉邦對秦地民心的爭取——三秦降將曾參與坑殺二十萬秦軍降卒,早已失去民心;而劉邦“約法三章”的仁政則深得秦人擁戴。
楚漢戰爭正式拉開序幕。
這場持續四年(前206-前202年)的生死較量,實際上是兩種楚國復興路徑的對決。
項羽代表的是楚國貴族武力復國的傳統路線,強調個人勇武和血脈正統;劉邦則代表了平民化的楚國新生力量,注重戰略謀劃和制度建設。
戰爭初期,項羽占據絕對優勢。
彭城之戰中,項羽親率三萬精騎長途奔襲,大破劉邦五十六萬聯軍,殺得漢軍“睢水為之不流”。劉邦僅率數十騎逃脫,連父親和妻子都被楚軍俘虜。
然而,項羽雖善戰卻不善用人,未能乘勝追擊,給了劉邦喘息之機。
劉邦在敗退中逐漸調整戰略:他派韓信北上開辟第二戰場,先后平定魏、代、趙、燕、齊等國,對楚國形成戰略包圍;同時重用蕭何經營關中,保障兵員和糧餉供應;又利用陳平的反間計,離間項羽與范增、鐘離昧等重臣的關系。
這種文武兼備的全局謀略與項羽單純依賴軍事優勢形成鮮明對比。
戰爭進入相持階段后,劉邦與項羽在滎陽、成皋一線展開拉鋸戰。
項羽雖屢戰屢勝,卻無法取得決定性勝利;劉邦則屢敗屢戰,實力卻不斷恢復。
這一階段產生了許多著名典故:項羽以劉邦父親為人質,威脅要烹殺他,劉邦卻回答“幸分我一杯羹”;項羽要求與劉邦單挑決勝負,劉邦則笑稱“吾寧斗智,不能斗力”,這些故事生動展現了兩人截然不同的性格和戰爭理念。
前203年,韓信平定齊國后,項羽感到局勢危急,派人游說韓信反漢自立,未果。
同年,劉邦與項羽達成和議,以鴻溝為界,中分天下,此即象棋中“楚河漢界”的由來。
然而和議墨跡未干,劉邦就聽從張良、陳平建議,趁楚軍疲憊東撤之機,突然發起追擊。
前202年,劉邦調集韓信、彭越、英布等各路大軍,合圍項羽于垓下(今安徽省宿州市靈璧縣東南)。
著名的“四面楚歌”心理戰在此上演:漢軍夜唱楚歌,使楚軍誤以為楚地已盡為漢有,士氣崩潰。
項羽率八百騎突圍,至烏江(今安徽馬鞍山市和縣東北)邊,自覺無顏見江東父老,遂自刎而死。
臨終前,他仍不忘展現戰神本色,單槍匹馬殺敵數百,并稱“此天之亡我,非戰之罪也”。
項羽之死標志著楚漢戰爭的終結。
劉邦隨即稱帝,建立漢朝,定都長安。
然而,從某種意義上說,這也是楚國復活的完成——劉邦雖以“漢”為號,但他出身楚地,核心團隊多為楚人,政治制度也吸收了楚國的文化元素。
正如學者所言:“勝利的楚以劉邦為代表,轉化為漢的皇權,這同時又是秦始皇已開其端的統一的回歸,帝業的勝利”。
5
楚漢相爭:兩種楚文化形態的碰撞融合
楚漢戰爭的結果表明:單純依靠武力復興楚國的貴族路線已經過時,而融合了平民智慧與制度創新的新路徑才是歷史的選擇。
劉邦的成功,不僅是個人的勝利,更是楚國文化生命力的體現——它以新的形式延續了楚國的政治生命。
楚漢之爭的本質,是兩種楚文化形態的碰撞融合。
項羽代表貴族化的“復古楚”——崇尚勇武、重視血統、堅持分封。
劉邦則代表平民化的“新楚”——務實權變、吸納秦制、走向集權。
鴻溝對峙時,項羽以“烹太公”要挾,劉邦笑答“分我一杯羹”,將楚人特有的潑辣市井智慧發揮到極致。
劉邦的勝利標志著楚文化完成自我革新:政治上繼承秦制郡縣,文化上保留楚風民俗。
漢初“黃老之術”盛行,與楚地道家傳統密不可分;《楚辭》成為宮廷文學,項羽《垓下歌》、劉邦《大風歌》皆以楚聲抒懷,構建起漢帝國的精神底色。
西漢建立后,劉邦以“楚”為名分封同姓諸侯:韓信先封楚王,后改封荊王;其弟劉交為楚元王,轄彭城周邊三十六縣,楚地核心區自此形成穩定的行政單元——“楚國”。
此后兩漢四百年間,“楚”作為王國或郡名始終存在,如東漢楚王劉英、廣陵楚郡等。
魏晉至明清,“楚”的行政烙印持續深化:東晉設楚州(今江蘇省淮安市),唐代山南東道、宋代荊湖北路皆涵蓋楚故地,元代湖廣行省覆蓋楚文化圈,明清“湖廣”雖地理泛化,但“惟楚有材”的認同始終未絕。今日“楚”作為湖北簡稱,正是兩千多年文化記憶的凝結。
結語:從大澤鄉到未央宮
陳勝首義、項羽爭霸、劉邦建漢,這一連串事件構成楚國“精神復活”的三部曲。
楚文化并未隨秦滅楚而消亡,反而通過反秦戰爭重塑中原政治格局,最終以漢文化的形態成為中華文明的主脈。
行政區的“楚”名延續,不僅是地理標識,更是文化血脈的無聲宣言。
楚文化最終與中原文化融合,成為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。
時間的飛逝,時代的演進,楚文化歷久彌新。
楚國,怎么會死呢?
(沈國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