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瑩是個奇女子:個子和面貌都很精致,背包里永帶著電腦,胸前掛著笨重的職業相機。她似乎永遠在疾走,到新的地方去。她曾說:“我要走一百個國家,采訪一百個有趣的人。”我想這個目標可能早就達到了,但她依然在走,看來世界上不會有她不會去到的地方,很快就會沒有她不曾去過的地方。
崔瑩的筆頭與思想都奇快,同時做國內近十個報紙刊物的駐英記者,在好幾個刊物上發表定期專欄;題材之廣,內容遍地開花,遍題開花,可媲美她的旅行之遠:從小說插圖史,到希臘諸神傳奇,到花卉美食。我只見過崔瑩兩次,當我聽她說起她的工作計劃,已經覺得暈眩如在旋風中。當我看看坐在她身邊的天文學家丈夫,我猜想,這位丈夫看來跟不上這速度,只能一邊固定望著星空某一點,一邊羨慕地望著她在全世界飛。這位紳士風度的英國天文學家,名叫“崔馬克”,竟然姓“崔”,必須的。
我承認:這樣的介紹,有點像狄更斯小說的插圖,略帶夸張的描寫,有點調侃的欽佩。如此寫也許會導致誤解,以為崔瑩是個淺嘗即止,走馬觀花的“隨筆家”,處處留意的“包打聽”。當這本500多頁的巨作出現在眼前時,我們會突然發現一個“后真相”,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內。
這就是真正的崔瑩,她的工作作風恰好相反:深入尋問,調查追索。早在新世紀頭十年,她就出版了三本巨厚的采訪集《做最職業的記者》、《做最創意的節目》、《做最有錢的雜志》。每本采訪20人,每本300多頁,題材都集中在她的本行:新聞傳播。原來她是新聞系科班出身:2000年山東師范大學本科,2005年英國龍比亞大學碩士,愛丁堡大學社會學博士,碩士畢業時就獲得記者大獎。
她本應當就是活躍的職業新聞工作者,而一個真正的記者,就應當關注任何社會文化問題。但崔瑩的思維興奮點,她的興趣,遠遠不在新聞業本行,而在新聞業的對象,天下事都是她筆下事,難怪她還是個極有創造力的紀錄片導演。
從2014年到2020年,崔瑩采訪了88人,漢學家、歷史學家、文學家、各界有成就的人物,呈現在我們眼前,接受問題挑戰。最后她從中挑選了52人,寫成了眼前這本巨厚的書。
采訪88人,這工作量有多大呢?以6年計算,每年15人,每20天采訪1人。這工作要有多大的持之以恒和精力?假定采訪一人要至少讀此人4本書,那么總共要讀350本書,而且要帶著問題讀。而為了明白應當參訪哪些人,需要讀更多的書。僅僅這份辛苦,就不是一般人能堅持的。
雖然崔瑩采訪的主要是寫作者,但寫作者的身份,題材之寬廣,題目之多樣,令人驚異。被采訪的人中,學者與作家居多,這不奇怪,文化人討論的不僅是自己,更是他們的研究對象。而“非文化人作者”身份之多樣,更令人驚異:從法官,到殯葬師,到時裝模特;從波蘭人,到印度人,到巴西人、以色列人、越南人。這些人寫的基本上是自己的經歷。這就要求采訪者事先對更多的陌生題目做足功課。由此一來,工作量又翻多少倍?
這本書是作者知識面的展示、興趣面的產物,意志力的結果,更是她眼光敏銳的見地。能夠對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文化(如書名所說“另一端”的文化)了若指掌,而且找到那么多興奮點,這就不僅是文化融入的能力,更是內心包容力的膽略。就這一點而言,我在認識的人中,還找不到類似崔瑩的人物。
我曾經為中國人到國外留學、留居、任教的著名人物畫群像,也對在國外寫作,無論是用英語還是漢語的作家,做群體觀察,一言以蔽之:寫的永遠是中國題材,想的永遠是中國經驗,我稱之為“題材自限”。從某個意義上說,這當然沒有錯,他們內心永遠是中國人。但崔瑩不同,既然走出國門,就自覺成了中國文化的“無冕大使”,她為我們介紹不同文化中發生的事,讓我們看到“文明多樣性共同體”中真正的多樣性,她不做旁觀的訪客,不是拿著望遠鏡看鄰家花園,而是登堂入室,與他們促膝而談。
崔瑩的這本采訪錄,完全沒有這種“題材自限”。除了采訪漢學家的篇章,其余的采訪,都把“從中國人的眼光看”隱藏在文字背后。她寫的不是一個居留西方的中國人會感興趣的事,不是中國人自己照鏡子,她寫的是一個敬業的記者所發覺的異鄉異事:那邊發生的事情,那邊居住的人。
在我讀到過的所有中國人寫國外的作品中,這是一本難得一見的奇書:不是從這邊談那邊,而是在那邊談那邊。(趙毅衡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