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評桫欏散文《帶到城里的故鄉》
走得再遠,靈魂也會背起故鄉。以文藝評論著稱的桫欏先生,其散文《帶到城里的故鄉》(2023年第8期《散文選刊》),開篇第一段說“要遷徙到另外一座城市里生活了,而且是我一個人。”突兀的“遷徙”一詞頗具神性,讓我想起“候鳥”。通篇無“候鳥”,似又無處不在。
生存,是候鳥遷徙的動因。候鳥的遷徙與文中之“我”的價值取向不同:“萬般無奈下的遷移,往往會帶來精神的創傷,甚至累及身體。”一個人的遷徙,引發新居與故鄉的空間糾結,“我父親就是一個例證”。當年,作者把父親和母親從唐縣縣城接來保定安家,“在路上,父親不停流淚,仿佛不是跟我來城里過好日子,倒是要陪我去什么莫測的戰場”,父親不適應,“不過十年便撒手人寰”。他認為,“離開家鄉的人才有故鄉,但在鄉下長大的人,所謂對家鄉的逃離只是身體上的,靈魂和精神早已扎根在那里,永遠無法搬離。”所謂“鄉下長大的人”,當不包括兒子小魚,“小魚在城里出生”,對“老家”的情感略有不同,在所難免。
中國人安土重遷,根源在于骨子里對生活貧苦、生存艱難和生命不宜的恐懼。文中兩次搬家,如“候鳥”遷徙,暗含價值取向。第一次,考學跳出“農”門,由唐縣鄉下搬到縣城,“有些東西不能帶了,比如一張寫字臺。”寫字臺是他的小家最早的“固定資產”,其“前世”是他老家大院里的一棵大槐樹,由老木匠制作的,而老木匠又“差點成了我師父”。他拜師,源于想學一門手藝謀生,“入門第一課是學拉鋸”,偏又吃不了苦,沒學成。后繼續求學,考取師范,反被老木匠稱羨。第二次,由唐縣到保定,崗位的變動抑或升遷,“從租住的地方搬到產權證上寫著自己名字的房子里”,“因為在兩座城之間的遷徙,故鄉找到了重新回到我生命里的契機”。他“把一些老物件帶進新居里,以便它們代替能‘壓重’但又不能前往第一晚的老人,讓我本來的生活變得安穩。”這是冀東太行山區的遷居民俗,“正式入住前的一晚,還要請老人來住,既表達對長輩的尊重,也表示年輕人‘不改父之道’,會在老人的指點下穩妥地生活”。由民俗寄鄉情,透出厚重的底蘊。撲面的“老物件”,直擊心靈。老物件,他“選定的是兩只木頭盒子”和“兩塊只有鵪鶉蛋大小的卵石”,其中,一只是父母結婚后父親給母親買的“梳頭匣子”,另一只是長方形的套盒,像百寶箱,“里面裝著父親想要的任何零件”,寄托著無限親情,而被“當作鎮紙”的兩塊卵石,“是我從故鄉的河灘上撿來的”,從而引發對家鄉山水的深情聯想。
“兩棲”牽動,搬走的與搬不走的,都是情分。對帶到城里的老物件,“當我將兩只盒子拿給母親看,告訴她這是我將要帶到新房子里的‘寶物’時,母親哈哈大笑著說,你這是從哪里翻出來的?都快朽爛的東西了,扔到灶膛里恐怕連火都燒不旺,還是什么寶物?!母親不識字,她在鄉下生活了五十年,直到我師范畢業那年才過起了‘兩棲’生活:天暖時自己在鄉下,天冷了到城里過冬,如今年屆八旬依然如此。”顯然,母親對“遷徙”的適應性比父親強,抑或母愛中有更深層次的包容。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桃樹,長出來的果實是未經嫁接的毛桃,味道甜中帶酸,是他的兒子小魚栽的。小魚從幼兒園到高中畢業,每年的暑假都跟著爺爺奶奶在鄉下度過,可謂“兩棲”生活,從小就比城里大部分同齡的孩子多了關于鄉村的知識和體驗。若干年后,他問兒子那棵桃樹誰栽的?兒子忘了,他不會忘,曾摘下一些放在新居的冰箱里,“開冰箱的時候看到這些紅中帶著些許綠色的毛桃子,每次我都會想到那棵樹,以及它還是一株嬌嫩的幼苗時被小魚捧在手中的樣子。”這說明故鄉情結在父子之間發生了變動與差異,父親的山水未必是兒子的故鄉,因為兒子主要生活在城里。母親的“兩棲”生活,兒子的“兩棲”生活,像“候鳥”的選擇。
觸類旁通,引發共鳴。風雨歲月,絕非寓于一鄉、一村。個性化的苦與甘,是共性發散的時代產物。文中寫槐樹、桃樹、棗樹、杏樹和植物綠蘿,也寫鳥,比如“像小鳥出籠一般在山野間跑來跑去”、“架著烏鴉或喜鵲的窩”,卻無一只貼著標簽的“候鳥”飛來飛去。故鄉,如留鳥,在“候鳥”的反向思維上,只盤旋,不遷徙。作者一方面“倍加珍惜已經耕熟的土地、建在土地上的房子、親情化的鄰里”,因早年工作居無定所,“到哪里都要在房子里種綠植,仿佛這樣就能在那里扎根,但我終究沒能把故鄉種在城里”。故鄉搬不走,可以搬走的是故鄉的植物、果實和舉目的希望。另一方面又深信,“我對植物的親近來自童年,鄉村像植物的種子一樣在我的身上生根、發芽”。 故鄉,盡管處在萬千變動中,如“第一故鄉”“第二故鄉”之類,但“候鳥”的翅膀永遠不會迷失向“故鄉”而生。
搬家與想家,是個矛盾體。故鄉,不僅有親人、親情的守望,還承載著集體情感的律動。游子,總有回歸的沖動。作者坦言:“在城市里對故鄉心心念念,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人,父母雙親,鄉親鄰里,以及睡在墳塋里的祖先們,甚至一切有著相同脾性的人。但在‘形而上’的鄉愁里,他們已經幻化成故鄉的一花一草、一事一物、一山一石。借助這些符號,人仿佛能踏進一條還鄉河,可以游回故鄉,游回自己的童年時代。”
葉落歸根,故鄉安如山,這恰恰印證了“候鳥”反向的精神向度。(旁白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