鼓書藝人喉間翻騰卻開不了口的瞬間,艾青筆下啼血鳥兒的嘶鳴,穆旦詩中帶血的手與深沉的擁抱——此等意象在文學史的長河中并非孤立的悲鳴,而是文心映照時代創痛的永恒印記。白居易在《與元九書》中提出“文章合為時而著,歌詩合為事而作。”文學之于時代,猶如長城磚石間的苔痕與血漬,既是創傷的鐫刻者,更是精神血脈不息的見證者。
當時代颶風橫掃而過,文學每每如那鼓書藝人,喉頭哽咽卻終將發出聲音。那“開不了口”的瞬間,是歷史的喑啞處,也是民間記憶的凝結之時。遠溯《詩經》,“知我者謂我心憂,不知我者謂我何求”的蒼茫詠嘆,早已為后世文人立下范本:在禮崩樂壞的春秋裂變中,歌謠卻如地火奔流,默默熔鑄著民族最初的精神胎記。文心在喧囂沉寂處萌生,其聲縱使微弱,卻是文明于劫灰中重燃的火種。
當山河破碎風飄絮,文學便化作艾青詩中啼血的精魂。“用嘶啞的喉嚨歌唱”的鳥兒,其聲雖裂,卻如杜鵑泣血般刺透時代的陰霾。杜甫于安史之亂中執筆為史,“朱門酒肉臭,路有凍死骨”十字如刀,剖開了盛世的華袞,露出歷史虬結的筋骨。文學在此時并非柔媚的弦歌,而是青銅鑄就的洪鐘,以自身碎裂為代價發出驚雷之鳴,于無聲處警醒昏聵的世道人心。
當民族浴火重振之際,文學遂成穆旦詩中那只“帶血的手”,渴望擁抱的是新生與傷痕交織的復雜現實。那血痕是民族蹣跚站起的印記,而擁抱的姿勢,則是文心對歷史創痛的深沉撫慰。司馬遷身受大辱,卻鑄就了“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”的《史記》巨峰,他筆下帶血的文字,既擁抱了歷史深處的呻吟,亦在痛楚之上建立起了精神的豐碑。
文心映照時代,常在光與暗的交界處留下最深的刻痕。它既非純粹的贊歌,亦非簡單的控訴;它如長城古老的磚石,每一道風霜雨蝕的印記,都無聲地訴說著文明跋涉的艱辛與堅韌。這脈文心所凝結的,正是民族精神在歷史長河中永不干涸的深沉潛流。
當鼓點喑啞,當鳥鳴泣血,當帶血的手伸出擁抱,文學的微光便如暗夜星辰,在時代的深淵之上,默默為后來者昭示著精神的航向——它讓我們在血淚斑斑的歷史回音壁上,依然能辨認出那屬于文明自身的不死精魂。縱使時代如滔天濁浪,文心依然如月照大江,以它的清輝,默默為這多難的世間勾勒出精神的等高線。
(王卿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