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佩斯在《人民日報》撰文中提到:“我做喜劇,剛開始確實是因為熱愛。年輕的時候就覺得能把人逗樂特別有成就感。但干著干著就發現,喜劇這事兒沒那么簡單——它背后連著的是咱們中國人幾千年的精神氣兒。《史記》里寫的‘優孟衣冠’是春秋時期的諷諫故事,今天看,那是最早的喜劇表演。現在的喜劇,說到底,是在傳承一種活法兒。”
這番話讓我想起家鄉壽縣,想起安豐塘,想起孫叔敖和優孟。
初中時背誦《生于憂患,死于安樂》,“孫叔敖舉于海”一句讓我格外驕傲。這位楚相兩千多年前主持修建的古芍陂(今安豐塘),至今仍靜臥在壽縣城南三十公里外,默默灌溉著萬畝良田。記得我第一次去安豐塘是在少年時代的一個暮春午后,塘邊古柳低垂,水面碎金浮動,浩渺無邊的景象讓尚未見過大海的我,將它認作心中最初的“海”。多年后,我陪同中華文學基金會秘書長安亞斌先生調研安豐塘,他站在安豐塘畔驚嘆:“壽縣人太低調了,這哪里是塘?分明是片海!”得知安亞斌秘書長是四川人,我笑著補充:“它比都江堰還早三百多年呢。”
談笑間,我們來到安豐塘畔的孫叔敖紀念館,館內有座雕塑名為“優孟衣冠”。司馬遷在《史記·滑稽列傳》中寫到:“楚有優孟。優孟,故楚之樂人也。楚相孫叔敖知其賢人也,善待之。病且死,屬其子曰:‘我死,汝必貧困。若往見優孟,言我孫叔敖之子也。’居數年,其子窮困負薪,逢優孟,與言曰:‘我,孫叔敖子也。父且死時,屬我貧困往見優孟。’優孟曰:‘若無遠有所之。’即為孫叔敖衣冠,抵掌談語。歲馀,像孫叔敖,楚王及左右不能別也。莊王置酒,優孟前為壽。莊王大驚,以為孫叔敖復生也,欲以為相……于是莊王謝優孟,乃召孫叔敖子,封之寢丘四百戶,以奉其祀。后十世不絕。此知可以言時矣。”
壽縣這座擁有悠久歷史的古城,在千年不斷綿延的文脈中,孕育了眾多的成語典故,其中“優孟衣冠”就是如今此地婦孺皆知的一個。這個故事說,優孟這位楚國歌舞藝人,以詼諧諷諫之才而為人所知。楚相孫叔敖知優孟是位賢人,一直待他極好。孫叔敖臨終前交代兒子說,在他死后,家中遭遇困境時,可去找優孟,告知對方自己是孫叔敖之子。幾年后,孫叔敖的兒子果然處境貧困,以賣柴為生。他按照父親所囑,找了優孟。優孟收留他后,便開始縫制孫叔敖的衣服、帽子,穿戴后模仿孫叔敖的言談舉止。這樣過了一年多,他已經完全能模仿孫叔敖了,連楚莊王左右近臣都分辨不出來。楚莊王設酒宴時,優孟上前為莊王敬酒祝福。楚莊王見罷大驚,以為孫叔敖又復活了,想要讓他做楚相。優孟說:“請允許我回去和妻子商量此事,三日后再來就任楚相。”三日后,優孟又來見莊王。楚莊王問:“你妻子怎么說的?”優孟說:“妻子說千萬別做楚相,楚相不值得做。像孫叔敖那么好的楚相,忠正廉潔地治理楚國,楚王才得以稱霸。如今他死了,他的兒子竟無立錐之地,貧困到每天打柴謀生。如果要像孫叔敖那樣做楚相,還不如自殺。”楚莊王立刻明白了,向優孟表示了歉意,當即召見孫叔敖的兒子,把寢丘這個四百戶之邑封給他,以供祭祀孫叔敖之用。
導演并主演《戲臺》的陳佩斯在受訪時談及“優孟衣冠”,強調的正是藝術的兩重境界:既要傳遞深刻主旨,更需灌注真實生命。正如安豐塘——這座2600年前由孫叔敖主持修建的水利工程,初建時便巧借地勢,構建起“灌田萬頃”的龐大體系,史載“孫叔敖治楚三年,而楚國遂霸”。滄海桑田,古塘歷經各代修繕,上世紀五十年代經加固疏浚,至今仍灌溉著70萬畝良田,年產量60萬噸糧食,成為淠史杭灌區的“活化石”。
如今,每每站在安豐塘邊,我總能感受到時空的交疊。塘水映照的不僅是云天,還有孫叔敖“道法自然”的治水智慧,優孟“以戲載道”的諷諫藝術,以及世代壽縣人守護文明的自覺。這座永不干涸的“戲臺”,上演著比喜劇更恢弘的劇目,它用2600年的波瀾,詮釋著何為真正的“活法兒”。
(黃丹丹)